我14岁那年,父亲将红木梳传于我,神圣又庄严,就像他年轻时,爷爷也是这样传于他的。
红木梳静静地躺在时光的长河中,沉淀着岁月之美,柔美的流线型线条,梳身泛着朱红色,古典而静谧,长而舒适的手柄上,是用精细的刀工纯手工刻画出的女人像——似走欲留,又粗又长的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,回头凝望着什么,那双明亮的眸子像含了一汪秋水一般,不舍而哀伤,两滴晶莹的泪珠悬在长长的睫毛上,仿佛随时会坠下来一般。
梳中的女人,是我的曾祖母。
那是遥远的抗日战争年代,我的曾祖父与曾祖母逃离战火,来到这方土地,悄悄结了婚,男人在田地里辛勤劳作,女人在家里做饭刺绣——这里没有战争,生活朴实而美好。
可是宁静还是没能继续下去,突然有一天,曾祖父在田里耕作时,广袤的田野上出现了一群扛着刀枪的国军。国军四处抓年轻的壮小伙去参军,不肯的,立即刺死。
国军疯狂地搜捕着,很快发现了躲在田间的曾祖父,上来便要抓他。曾祖父哪里肯从了他们,没命地跑,国军在后面穷追不舍,就这样一直追到了小沟壑里。我的曾祖父再没了力气,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,很快便被抓住。
见曾祖父还在挣扎,领头的军官上来就是狠狠的一拳,朝曾祖父吼道:“你反抗什么!年轻人就该去当兵,去保家卫国,这才是男子汉该做的事!在家里种地算什么英雄!到了军营,混个官衔,比在这儿浪费时间好得多,跟我走!”
我的曾祖父再也没挣扎,忍着剧痛被国军拖上了军车。而那时,我的曾祖母已怀有身孕,听见国军在抓壮丁的消息,脸吓得煞白。当邻居心急火燎地跑过来告诉她,曾祖父被抓了去时,差点没昏过去。她一个人挺着大肚子,一路飞奔到国军的军车旁,看见浑身是伤的曾祖父,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。哭声很快惊动了国军,曾祖母一下子被一大群军人围了起来。据曾祖父后来回忆时说,那时候曾祖母是硬生生地被人打走的,一个个响亮的巴掌像打在他心尖儿上一样。曾祖母垂着两条麻花辫,一个人无助地挺着大肚子,含着泪凝望着曾祖父,然后回头,默默往回走。忽然间,她一个回眸,再次望向曾祖父,像是要把他的模样深深烙在心中一般。一双漂亮的大眼睛,此刻盈满了泪水,有不舍,有担忧……
从那以后,他们再也没有相见过。
曾祖父一次又一次在战火中死里逃生,终于,内战结束了,曾祖父随着国民党军队一路逃到台湾,在那里开了一家不起眼的木梳店。店面最显眼的地方,放着他用毕生心血制成的刻着“妇女回眸图”的红木梳,精致而华贵,永不出售。
我出生那年,曾祖母还是没能熬过去,因病逝世。她盼了一辈子,也没能盼到与曾祖父团聚的那一天。那一年,也是曾祖父回归大陆的时候,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欣喜若狂,却听闻曾祖母逝世的消息,一下子流下了两行浊泪,满是悲切。他颤抖着从怀中捧出红木梳,将它极其郑重地递给了爷爷,似了却一桩心事一般。曾祖父在大陆待了两年的时间,离开了人世。
红木梳静静地躺在岁月的长河中,时隔多年,它的光辉从未曾褪去。我14岁那年,父亲将它传给了我。
那红木梳上面,是曾祖母不舍的回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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