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些记忆,读起来象冬天的寒风,冷得让人想哭。
我曾经几次提笔,想为我的这位姐姐写点什么,写到一半又搁下,因为我并不了解她。知道她越少,写起来就怯,怯到怕她怪我——你这都不知道。但她一定惦记着我们,不然她为什么总是时不时的入我梦来。
最近一次遇到她,是一个好梦。她来看我,一扫从前的阴霾,脸上带着喜气。我知道准有好事。果然,她告诉我,她现在过的很好。最最重要,她现在有了一个小孩,是个儿子呢。她没有把小孩带来我看,但只听她的描述,那个小孩就那么分明,四五岁的样子偎有她的身后,和她从前一样眼神躲闪。我替她开心。
梦醒了,我有些发怔。心里宽慰自己,挺好的不是吗。
我其实一直惦记她的。在温州时,一位生命教育的教授来学校做讲座,快结束时,她让我们把内心里一些一直不敢言说的话写下来,系在气球尾巴上放飞。其中有一项是:对你亏欠的人说点什么。
我很认真地想,觉得自己一向活得问心无愧。但她从我的脑海里闪过,我的心就哽咽了。我把字条写给了她。
她是我的表姐,舅舅家唯一的女孩。她生来瘦小,也不活泼,性格又内向,读书更是赶不上哥哥和弟弟的半点。等到了初中毕业,因为舅伯舅母都是医疗系统的,她就去读了卫校,毕业后做了一名护士。
她嫁了个老实男人,男人在车站里有一个小柜台做些小商品生意,日子过得也不错。她有过一个小孩,但是怀到七八个月的时候流产了,没能留得住。想做母亲的执念让她受了很多苦,吃了很多药,打了很多针,结果一双耳朵也因此渐渐失聪。人生一扇一扇的门给她关上了,也没见为她打开一扇窗。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,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冷,她的世界也越来越小。到后来,她和人说话也像是含着冰,硬硬的,让人不舒服。她的疑心病也越来越重,因为耳朵听不见,总觉得别人在背后说她的坏话,对她指指点点。
有人说她精神上有点问题,不然,她为什么总是神经兮兮的,眼神飘忽。两个表哥学业有成,光耀门楣,舅伯、舅母常年跟着他们过,不回老家。母亲待她就格外温和些,她每次到家里,就和母亲坐着聊天。到了饭点她又很少肯留下来吃个饭,就那么一甩手,说走就走了,母亲怎么也留不住。她什么都和母亲说,每次看到她和我母亲讲话的样子,我心里就会泛起奇怪的感觉——母亲坐在沙发上,她蹲一个小板凳趴在母亲的腿边,原来她也是个会撒娇的小姑娘。
我羡慕她哥哥、弟弟这么优秀,母亲言语里对她却总是透着怜惜。后来,我才体会到母亲话里的未尽不言。
那一年冬天,雪并不大但很冷。大年三十我们齐聚在母亲家团年。有人敲门。三十不串门,开了门,是她。她穿的有些单薄,倚靠在门框上,脸色暗沉,又不进来,只探着头往里看。母亲看到了,赶紧迎过去请她进来,她进来后问:“二爹,我可以在你家过年吗?我没有地方过年了。”我那时真是无知,觉得她不识人情,哪有大年三十了还跑来串门。母亲给她添了碗筷,我们就着热炉火继续吃年饭。她有些拘束,不怎么伸筷子,大姐给她挟了一筷子菜,她竟然感慨说:“唉,还从来没有人给我挟过菜。”我看她眼睛发亮,觉得她难免有些矫情:这么大的人了,怎么可能?她吃得很少,但捧着热碗,看得出很开心,她说:“过年就是要这么热热闹闹的呀。”吃完饭,她等着要帮我们收拾。她是客,我们自然是不肯。母亲也让她歇着,她坐在那里帮不上什么忙,然后像往常一样,说走就走了,留也留不住。
现在回想起来,她一定想找一个有人情温暖的地方歇一歇脚。而我却以为,她不懂人情。大姐说,她缺爱啊!那个缺爱的冬天,一定是她生命中最冷的一个冬天。
我的表姐,看似柔弱,性子却很绝决。她的男人一直待她不错,但她因为要不了小孩,不愿耽误他,绝决地离了婚。当她觉得这个世界无可留恋,她又决绝地选择了离开。她离开之前,一个人出去旅行了一趟,去了很多地方,拍了很多照片,以自己的方式向这个世界道了个别。
她离开那年,我不知道她多少岁。她的前夫来送她,在灵堂里痛哭了一场。
我也常常想起她,想起来就流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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