檐曾经是这样的。
从春的尽头飞来一群灰蝶翩翩，倏地收翅，密密的扎在屋顶上。虚飘飘一阵风起，从云端流向山麓，从山麓流向鸡犬相闻的篱落，哗的一下把翅膀与翅膀掀向一边，能够被人们看见的，只有灰白的瓦片，整齐。
雨落到屋檐上便失却了不可捉摸和迷幻——那并非劳作的人们需要的心情。瓦片用它的硬邦邦敲打雨水，将飘忽化为圆润，自檐的缝隙里流畅滑落。村前村后村南村北的孩子拎着板凳守在屋角，檐上下坠的串串雨珠在掌心集成一块块有温度的小小水洼，那是他们第一次懂得什么叫“合”。那时候檐下的雨是可以尝的，有甜味。
晴朗时的檐爽爽新新，灰得很恳切。每一个竹篱围绕的大方格都是一样的绿风荡漾，串门的老少一身轻巧。无论走到哪一片檐下都能被淳朴的笑容招待，一盘时令鲜蔬，几块瓜糕柿饼，细细琐琐屑屑是柳梢摩挲，纤纤萧萧潮潮是风铃轻摇。院与院，檐与檐，相似的暖融；邻里不过异姓亲人，怎的不闻欢声笑语从瓦片的罅隙间流出。招待又何必烦繁，粗茶淡饭情更切；檐上炊烟袅袅，飞鸟也柔和。
檐的灰成为一种无法割舍的安慰——延绵连密，一片片同气连枝、应声而和；小村岂不像空心竹，人居其中，一点点声音都有回响，彼此可闻可感可探，有照应有寒暄。
这就曾是我们与邻里共同生活的模样。
灰蝴蝶还在飞来——那沉默的檐，无声伸展，荫庇一寸一寸蔓延。但总有什么东西能伸展得更快——当孩子发觉窗前那片常驻阳光的消失，愕然抬头，眼前赫然是一根巨大的电线杆。这迅捷的东西既闯进来了，就开始不分昼夜地惊扰村子的安宁：高压线像高空飞鱼，极快游遍全村；公路一里一里迅速向小村中心爬来，又穿过小村向外面伸去；汽车的轰鸣掩盖了打谷机的气喘吁吁，煤气灶的嘶嘶声让木炭自惭形秽。檐的灰也似乎失去了昔日的质感——五彩斑斓中它最落寞，黯淡的色彩，好像连作装饰也不配！
这世袭的土著，终于不能留下。
某一个夜晚，夜色黑如仙草。村民们异床同梦，枕着瓦片破碎的声音彻夜未眠。锤子或是钉锄或是其他尖锐，不仅已经用力敲碎了他们这一晚的梦，而且仍在用力敲击，将来还要不断不断用力敲击。
檐倒了！碎了。
小院变成了可随意置放的货柜箱，被硬生生堆叠、挤压，一层一层砌成高耸入云的大货柜箱，箱门还上锁。人们一夜之间成为了自己的庇护，冷冷的把自己隔离起来。他们的壳似乎足够坚硬了。
还有谁记得檐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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